最后的父爱
最后的父爱
文 / 时学爱
父亲如果在世,今年正好110周岁,但他却在大饥荒之年离世,至今已整整52年。
和通常家庭的严父慈母不同,我家是慈父严母。因为生计困窘,父亲常年在外奔波,一个四世同堂十多口人的大家庭,主事的是母亲。我从记事起,犯了错多是挨母亲责骂,父亲即使在家,发现我的过错只是提醒警示,极少训斥,从未动过巴掌。
父亲只要在家,尽管只读过短暂的私塾,也尽其所知,教我背诵《论语》、《三字经》和《增广贤文》片段,讲些古代名人“囊萤”、“映雪”、“悬梁”、“刺股”等勤学苦读的故事。他还常以游戏方式,用一把算盘教我玩“凤凰展翅”、“九九归一”,我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四则运算。从具象思维到抽象思维,不仅对学习产生浓厚兴趣,而且养成了“好奇”、“思奇”、“探奇”的习惯,如今虽过古稀亦未曾稍减。
为了让我走出贫瘠的山村,有好的读书环境,在我11岁小学毕业时,父亲抓住当时中学自由招生的机会,带着我跋山涉水,一天徒步百余里,到江苏徐州彭城中学参加升学考试。考试结束又领我登上徐州的一个城楼,在落日的余晖里观看城楼上的镇水铁牛,给我讲述当年徐州太守苏轼防范黄水泛滥率领军民英勇抗击洪水保护彭城的故事,让我对苏轼敬仰不已。后虽考取彭中,终因祖母、母亲反对,父亲只好让我放弃了求学徐州的机会。
我住读宿县四中后,每逢周末都要回家背口粮,每次母亲为我备好红芋面饼、芋叶窝头或蒸红芋干,装满一大笆斗。只要父亲在家,周日午饭后,总是由他背着,翻过马台山、子贡山,走过18里荆棘丛生、坎坷崎岖的山路,进入平坦的湖区后,才交给我背去学校。
考入离家一百多里的县城高中后,除了放假回家,难得见到父母,但他们的心始终牵挂着我。大饥荒之年,我读高三,校方规定,为免影响高考复习,毕业班封闭,平时不经准假不得离校,春节就地放假3天不准回家。同学们在饥肠辘辘中夜以继日地学习。
1960年4月下旬的一天,在县里工作的四哥将我领到他的单身宿舍:父亲来看我了!原来春节过后,母亲让姐姐把父亲领走逃荒,父亲和姐姐带着她的一双幼小儿女,逃到徐州周边的农村讨饭活命。好心的农家给了他们十多斤棉籽,父亲放心不下我,就和姐姐一起来到宿县四哥处。姐姐用居民的石碓捣碎棉籽,将四哥买的芋干面、切碎的青菜搅和在一起,蒸成菜窝头,等我来吃。姐姐递给我一个拳头大小的带着白色棉绒、黑色籽壳的窝头,我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大口,那种咸香鲜美的口感胜过今天的翅鲍肚参。我一口气吞下5个仍意犹末尽,四哥怕我吃进棉短绒、棉籽壳太多形成便秘,制止了我。形容枯槁、眼窝深陷的父亲,神情专注地凝视着狼吞虎咽的幺儿,双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那难以言表的眼神至今深留在记忆中。
临回学校,父亲让姐姐用纱布袋装了十多个窝头给我带走。父亲虽然思念母亲、祖母等家人,但又怕被抓“外流”不敢回家,第二天由四哥送上火车,继续在江苏徐州一带流浪。岂料这一别,竟是父子的永诀。
8月,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回到乡下,父亲尚未归来,只是拜祭了4月间已成饿殍的亲娘。9月底,正在大学读书的我收到家书:父亲去世,已入土为安。
之后才得知,1960年9月初,在外乞讨的父亲回来,知道母亲已逝,立即拖着羸弱的身子上山,匍匐在母亲坟前无声啜泣,泪水在历尽沧桑的脸上流淌,对姐姐哥哥的劝慰默不作声,久久不肯回家。后被邻居多人强扶回去,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短短几天,人整个脱形。9月18日,父亲追随母亲而去,在另一个世界永远陪伴母亲,长相厮守。
父亲曾说,人如草木,春生秋老,风过无痕。冥冥之中,一言成谶。